01

像被風翻動湧起的濃霧下的河,一圈圈漣漪皺起又破碎。她不回答。夏望星便開口,是逗弄的口吻,覺得她很有意思似的,不緊不慢道:“那你叫什麼?你知道我的名字,我也總得認識你吧,禮尚往來。萬一將來我需要,總得有渠道去購買你可以賣的商品吧?”“璩春祺,斜玉旁的璩,不是‘問渠哪得清如許’的渠。”女孩一字一句地強調,她的神情很鄭重。連帶著夏望星也莫名正色,站直了身子。一個不常見的姓氏。璩春祺遞給他一張名片,上麵寫...-

鈴——鈴——鈴——

璩春祺從床頭刺耳到不把全樓吵醒誓不罷休的鬨鈴中醒來。

恍惚著還是剛回國的那幾天,昏天黑地倒時差。

可是一眨眼,已經過去三年了。

而她還是老樣子。

這時差就像連綿不斷的陰雨,總也倒不過來,白天睡不醒,晚上異常亢奮。說明她也是個相當念舊的人,當一件事變成了習慣之後,就很難改正。

窗簾內透出朦朦朧朧的光暈,灰白色的,就好像夢境裡透出的顏色,詭秘地迷人心竅。她很喜歡自己精心設計的室內裝潢,能恰到好處地把室內的光過濾出輕柔而萎靡的色彩,每天都好像沉浸在一場夢裡。

她很習慣這樣的光。

璩春祺揉揉眼睛,把兩枚耳塞掏出來,於是能逐漸聽到更細微的聲音,空調運作的嗡嗡聲、以及水滴落下淅淅瀝瀝的聲音。

她晃晃悠悠地踱步到窗前,掀開窗簾一角,看到果然又下雨了。

江南的梅雨季磨人心智,一圈圈的漣漪接連不斷,潮濕浸到人骨子裡。

璩春祺在飄窗上坐下來。

這也是她的習慣,習慣性地坐在窗前陪伴一場雨,從小到大都是。

她神色懨懨地看一眼時間,在工作室的群裡發送訊息:【下雨了,今天放假。】

群裡立即發出了歡呼聲。

隨即有人發了煙花和拉炮綵帶的表情以示慶祝。

回國後,璩春祺開了一家小小的手工通草花設計師工作室,她親自帶了三個學徒,以及一個合夥人,宣傳營銷跑合作都是她們幾個親力親為。

而眾所周知她是個相當隨意的人,除了諸如訂單趕工期這樣的要緊事,平時清閒得彷彿無業遊民。幸而她總能拉到好合作,誇張些近乎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

璩春祺呆滯地坐在飄窗上看窗外菸雨濛濛的湖。

還有些習慣根深蒂固的,是什麼呢?

那一絲隱秘的思緒像衣角的線頭,不抽出便不罷休。

電話鈴及時製止了她剝出那枚惱人的線頭。

她神色凝重地接起。

“韓阿姨,怎麼了?”

“哦……”璩春祺瞭然地應。

電話那頭一貫是寂靜的背景,因而嘈雜顯得格外驚心動魄。

女人尖利的叫聲穿破耳膜,伴隨著窗外的雨聲,尤為令人心驚肉跳。

璩春祺靜靜地聽完,換好衣服出門。

陰雨天打車也很艱難,打車軟件顯示正在排隊中有十幾號人,而雨水中亮著“有客”紅燈的出租車打著雨刷器駛過。

她撐著傘,在路口很安靜地等。

璩春祺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情緒很穩定的人,這是個極好的優點,於是被導師批評壓榨也好,與難纏的客戶鬥智鬥勇也好,她從未流露出一分一毫崩潰的缺口。

其實這隻能證明她一直以來都非常倒黴,因此才能把性子磨鍊得已然圓滑得像一塊環玉。

她打開了所有打車軟件,二十分鐘後,方纔有一輛車姍姍來遲。

雨霧浸濕了裙襬,潮熱空氣蒸騰。

璩春祺坐進車裡,淺淺地鬆一口氣。

車裡的熏香混合著皮革氣味,冇來由地令人昏昏欲睡。

正當夢境即將襲來的時刻,她卻聽到了車裡的電台主持人聲情並茂地介紹著接下來播放的歌曲,是最近熱播電視劇的主題曲——《此意難卻》。

男歌手的聲音纏綿,如怨如訴,歌詞中講述的是一段生生世世難解難分的深情。

司機開車左右無趣,藉機跟她閒聊,“小姑娘,這電視劇好像最近挺火的,我家囡囡才大班,也天天嚷嚷著要看。每天放學回家都跟她姥姥搶遙控器。”

璩春祺撐著額頭,無端端地笑了一聲。

“是嗎。”

她忽然想起來是什麼習慣了。

就像線頭終究是會在某時某刻被揪出來,揭開以往伶仃的欲蓋彌彰。

那時候晨起會有人撓她的手心,淺笑著問她今天有冇有什麼事。

夏望星的日子比她要井井有條得多,她從來深知娛樂圈裡披著人皮的鬼魅橫行,但和他比起來,她才更像今朝有酒今朝醉得過且過的鬼魅。

但也不算什麼大不了的事,瑣碎得像一顆漂浮的塵埃。

不過,小小的塵埃也會引起過敏罷了。

他們之間從來都像一場排異反應,像埋藏著註定了兩敗俱傷的定時炸彈。

車輛駛過市中心的商圈,能看到巨幅廣告牌被霓虹燈影點亮,在雨中浣洗得色澤鮮豔,上麵的那張臉也更加光彩照人。

司機接著叨叨:“主演一個奶油小生,叫什麼……”

他看到廣告牌,肯定道:“對,就他。”

“小姑娘你認識不?”

儘管廣告牌上的照片必然經過了品牌方和工作室層層加碼的精心修圖,然而就她從網上刷到的夏望星的生圖來看,他的狀態依舊無懈可擊。

這兩年來分毫未變。

風評也迅速轉變,像一塊黏在衣角不起眼的塵汙,拍一拍便消散。

看來那場風波對於夏望星而言,也算不上是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說明她做得還不夠。

璩春祺自嘲地想。

明知選擇回國就是鋪天蓋地逃不過這個人的訊息,可是她不得不如此。

少女收回目光,斂下眼睫,再度揚了揚唇角。

“認識啊,我前任。”

司機瞟著後視鏡,冇再接茬。

後座的少女模樣看上去像個學生,但在工作日卻並不上學,反而時常自顧自地露出詭異的笑容。

少女穿了一身類似於漢服的中式白裙,綰著一根垂著鮮花的髮簪,海棠垂珠搖搖晃晃,如若不是這個鮮亮的點綴讓她像個活人,天色若是再暗些,他不敢載她。

這姑娘生得光鮮漂亮,就是看著怪裡怪氣,甚至開始胡言亂語。由衷讓人心生疑慮,似乎處處皆是謎團。

明星是她前男友?他還說市長是他爹呢。吹牛也得有個限度,過度了就是胡編亂造的幻想了。

這姑娘要去的地方是城郊。那裡有個療養院,而市裡人也心照不宣,那不過是個……私人精神病院。

-

車輛緩緩停靠在公交站台旁,方便下客。

璩春祺付賬後,撐起傘走進了療養院大門。

在門口登記後,她一路目標明確地長驅直入病房。

女人的房間在一樓,即便如此,窗外仍然焊死了圍欄。靜寂席捲在整棟樓,輕快亮堂的粉色和柔和燈光令人不由自主地放鬆心情,入目皆是圓潤的設計,開關門無聲無息,而護士和醫生皆輕手輕腳,絲毫不會打擾到任何人。

璩春祺推開門,女人已經平靜了下來,坐在窗前的榻上,正盯著窗外出神。她穿著寬鬆的青色旗袍,像舊日老畫卷中走出來的人。

護工韓姨就站在一旁寸步不離地看護。

雨簾濃密,像千萬根銀針。

銀針。她的睫毛顫了顫,將不快的意象排除腦海,開嗓一如既往地笑起來。

“媽,是我來了。”

女人聞聲轉頭看她,勉強地抽動唇角。

璩春祺蹲下身,握過女人的手,輕輕地把臉貼在她的掌心。

女人的手和她的一樣,同樣位置擁有著彆無二致的薄繭,微熱的粗糙感,像在摩挲素紗。

她感受到了回握的力度,即便近乎於無,但仍舊收攏手指攥緊了。

“七七,下這麼大雨,就不要來了。”女人寧靜地看著她,嗓音由於方纔過大音量的撕扯而微啞。

那雙眼眸裡是溝壑縱橫的深切疲憊。

可譚芊原本是個看上去很年輕的女人,神采奕奕風韻絕代。尤其是那雙眼,曾經年輕時的照片裡美目流轉,不知勾纏過多少少年人的心。即便日漸老去,時光也極少捨得在她的臉上留下年輪。

可是如今,璩春祺仔仔細細看譚芊的臉,細紋深刻,一道道皆如同舊日的傷疤。陰雨天的光線暗淡,她從未如此明顯地發覺出原來譚芊老去得這樣迅速。

她蹲坐下去,忽然傾身,雙手環過女人的腰,把整張臉埋了進去。

女孩的聲音在譚芊的懷裡悶悶的,和梅雨季一樣的潮熱。

“我不能不來呀……我怕你出事,今天我留在這裡陪你好不好?”

璩春祺緊緊摟著譚芊不動彈,語氣決絕:“媽,你要快一點好。”

而我,一定會讓他們都付出代價的。

-

翌日,雨霽。儘管天色還是綿綿欲雨,但青白色的光柔和地灑在身上,仍舊好似陽光般舒適。

大抵是睡得好了,無論怎樣都覺得舒適。

璩春祺從譚芊懷裡剝離時,譚芊受藥效的影響還在熟睡。

她動作很輕地穿衣,和韓姨打過招撥出門。

整晚都埋在譚芊的懷抱裡,能聽到窗外滴滴答答落在簷下的雨聲。許久不曾不戴耳塞睡覺了,可她卻睡得很踏實,一夜無夢。待在譚芊身邊,她就像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時候,還在媽媽的子宮裡一般,被極大的安全感包裹著。

她為了守護這樣的安全感絕對可以豁出去。

半山地處偏遠,叫車廢了些勁,璩春祺到達工作室時已經是上午十點。

合夥人江菁菁興奮地向她報喜,神秘兮兮道:“姐妹,有個大單子來聯絡了!”

璩春祺是非遺通草花的傳承人,又擁有海外知名藝術設計繫留學的經驗,參與過時尚界舉足輕重的時裝週,也給不少明星做過專屬定製設計,因此在業界名聲在外,向來隻有她挑剔合作的份兒。

她把包掛在衣帽架上,問:“又是哪個明星工作室啊?”

“不不不,是合作款啦!大合作!”江菁菁搖著食指,一手拿著帕尼尼,嘴裡還叼著根油條,笑眯眯地說,“你吃早飯了嗎?蕭蕭買了全部人的份呢。”

“冇。真是太感謝了!”璩春祺朝蕭蕭飛吻,她拿了油條和皮蛋瘦肉粥,專心致誌地狼吞虎嚥,口齒不清地問:“誰啊?跨界聯名?”

江菁菁搖搖手指,神神秘秘地說:“是‘望錦’。”

咚。

璩春祺腦袋裡彷彿彈琵琶時某一根錯挑的弦突然繃緊,彈動發出了錚錚悶響,那是一道不和諧的聲音。

她垂眸,再度抬頭時眼裡仍是純黠的光:“他們怎麼想著和我們聯名了?我們可算是競爭對手欸。”

儘管望錦和她們的涉獵領域並不算完全相同,然而相似的新潮中式品牌的定位,還是有一定重疊度。

以往競標的時候,望錦還和她們爭過名額。

“誰都覺得強強聯手更好唄。”江菁菁聳肩。

璩春祺隨著她看罷合作郵件,癱在電腦椅中陷入沉思。

她的手指在鼠標上點了點,冇什麼情緒地敲定道:“如果冇什麼更好的優先合作項目,我們也可以試試。”

“和望錦合作,倒也冇有壞處。他們說到底資金充足許多,營銷投資可以占大頭。即便我們出主要設計,也能大賺一筆。”

很少有人知道,望錦其實是夏家的產業之一。

也就是說,同大明星夏望星息息相關。

中式美學風潮崛起之初,產業橫貫淮城的夏家就瞅準了機會,對傳統工藝的古法首飾領域進行了投資,創立了“望錦”。而祝家的產業,也一度風頭正盛,能夠和望錦平分秋色。

……隻是轉眼世事更迭,風流雲散。

江菁菁把垃圾收拾好,扔進垃圾桶,笑道:“你是不是看望錦很不爽啊?也是,這家還挺難搞的,以前打得挺狠。”

璩春祺喝了一口粥,頭也不抬地冷哼哼:“是哇。所以我看他們不爽不是很正常的事嗎?”

江菁菁隻以為她對於望錦是作為難纏競爭對手的厭惡。

實則不隻是如此。

如今,璩春祺回國後創立的“棠上玉”,立在江菁菁名下,和祝家八杆子打不著。

祝氏集團的老總跳樓自儘後,名下的商業隨之徹底崩潰,舊日資源分崩離析,一步步被各家虎視眈眈的企業蠶食侵吞。

璩春祺闔眼。

窗外又開始落雨,清脆地打在露台上的花卉中。雨簾織成夢境似不真切的色彩。

恍惚著還是她十幾歲的時候,最喜歡的便是祝懷臻家的花園,也喜歡坐在簷下看雨,從譚芊的衣帽間裡拿一把油紙傘在雨裡緩緩行走,對照著課本想象自己是雨巷裡丁香般的姑娘。

頭一次來到祝家那天也在下雨,正值陰雨纏綿,江南煙雨多少樓台。行過花園小徑纔到房前,園中亭台樓閣,泥土混著花香氣息芬芳。

祝懷臻和譚芊一左一右地給她撐傘,不約而同地把傘向著她歪斜,兩把傘疊在她頭頂,一點兒雨也冇漏向她。

她小心翼翼地換過鞋,踩在鬆軟的地毯上,祝懷臻帶著笑,親自領她去參觀房間,耐心地彎腰詢問她有冇有需要添置的東西。

可他準備好的物件已然十分穩妥,冇有需要她畫蛇添足的了。

日用品護膚品齊全,隻衣櫃和首飾台是空的,等待她自己按喜好添置。

其實祝懷臻對她很好,稱得上是視若己出。

可好景不長罷了。

最是人間留不住。

-“和望錦合作,倒也冇有壞處。他們說到底資金充足許多,營銷投資可以占大頭。即便我們出主要設計,也能大賺一筆。”很少有人知道,望錦其實是夏家的產業之一。也就是說,同大明星夏望星息息相關。中式美學風潮崛起之初,產業橫貫淮城的夏家就瞅準了機會,對傳統工藝的古法首飾領域進行了投資,創立了“望錦”。而祝家的產業,也一度風頭正盛,能夠和望錦平分秋色。……隻是轉眼世事更迭,風流雲散。江菁菁把垃圾收拾好,扔進垃圾桶...